滁州行第二天,同行一位姑娘递来一张纸,“老师,请给滁州写一句寄语。”思忖片刻,脑海里跳出几个字:滁州没有辜负欧阳修。可是当我提笔落字,突然怀疑这个“滁”字是否写错了?用手机查,拼音还没打全,字就跳出来了——原来我们都已习惯了抽象“敲字”,再不用一笔一划“写字”了。如此一想,不觉汗出。
于是这一路我被滁州的“滁”字牵引着,浮想联翩——看啊,这“滁”字真够神奇,有山(耳朵旁的“阝”),有水(三点水的“氵”),而身处山水间的“我”(余),受先贤余荫庇佑,酒余茶后,虚室余闲,也算是宽简有余的人生了。我对滁州的印象简直都微缩在这“滁”字里头!
山,当然是“环滁皆山也”的琅琊山。谈滁州,欧阳修和他的千古名篇《醉翁亭记》怎可绕开。好比到绍兴兰亭,总会邂逅王羲之和他的“天下第一行书”《兰亭集序》;游沈园,必知陆游写《钗头凤》的故事;登岳阳楼,总会浮现范仲淹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千古绝唱……文人笔墨,一旦与风光糅合到一起,成为名胜佳迹,便是永远抹杀不掉的存在。
回想起20年前的初夏也是来滁州,醉翁亭依然是琅琊山的灵魂,眼前深壑幽美,朴茂依旧。亭前据称是欧阳修手植的古梅被郑重地围了一圈短篱,台壁上新描了4个字:花中巢许。是谁题写恐怕没那么重要,古梅是否为欧阳修手植也不必较真,重要的是今人对欧阳修的看重。当然那两块苏轼手书的《醉翁亭记》碑刻更成珍品,已用玻璃罩子罩住,千古风神永远藏在石头里了。
《醉翁亭记》写于欧阳修被贬滁州的第二年,是他宦海沉浮的第二次被贬,外放10年,一路知滁州、扬州、颍州、应天府(河南商丘)、蔡州……越“知”越偏,寻常生活也愈益艰难,中间遭逢好友尹师鲁、范仲淹病逝,母亲病故,开封水灾家里被淹……乐观的他涕然长叹“人生之穷,一至于此”。政治失意和人生挫折是欧阳修的不幸,然而却促成了中国文学的大幸,留下了众多千古名篇。
40岁并不老却自封“醉翁”,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山水之间,在众宾欢、与民乐,然“人知从太守游而乐,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”——看看,多么清醒的醉翁,革新失败没有摧垮他敢说敢言的勇气,主政滁州也“不忽小官”,为政宽厚,治事简易,宽而不纵,简而不略,安定滁州百姓。百姓安定了,他乐得宴饮、写文章、种树、游园、造亭子,为重写《新五代史》、修《新唐书》做准备。
“平山栏槛倚晴空,山色有无中。手种堂前垂柳,别来几度春风?文章太守,挥毫万字,一饮千钟。行乐直须年少,尊前看取衰翁。”欧阳修的这首《朝中措·平山堂》我很喜欢,词风清旷放达,大抵也是他人生境遇和性格命运的写照吧。
欧阳修任滁州太守两年余,他行游山间,结识琅琊山开化寺住持智仙和尚,智仙为其建造小亭,欧阳修亲为作记,遂有《醉翁亭记》。滁州成全了欧阳修,也没有辜负欧阳修。蒙他恩泽,世代滁州人感念他。
再来说说滁州的水。“滁”字本意是水名,长江一级支流滁河及清流河贯通境内。滁州南据长江,东控京杭大运河,自古便是通江达海的“鱼米之乡”。重游滁州,明光的八岭湖、来安的池杉湖尤为印象深刻。八岭湖一带,缘岸而生的成片枫杨林完全是野生野长的模样,沧桑树根和斜逸枝桠百态千姿,笼盖四野。池杉湖也是湿地,从栈道上漫步而入时我还没意识到它的面积之大,直到越走越宽,越走越深,舟车并用时才得以见识千亩池杉林的蔚然壮观。当真被震慑住的是栖居在树上的白鹭、潜鸭、灰雁……说百鸟天堂也不为过。
最后借诗一联:“清风明月本无价,远山近水皆有情。”这是欧阳修和苏舜钦诗句的集句联,刻在苏州沧浪亭之上,那是又一个故事了,用在这里却是恰当的。(陆 梅)
《 人民日报海外版 》( 2019年07月13日 第 11 版)